罗家伦等多位蔡门弟子都曾忆及一件往事:在“七七”事变前两年,东邻虎视眈眈,战争的阴霾日益浓厚。蔡元培到南京,苦口婆心,规劝汪精卫改变亲日立场,表明严正态度,将抗战的国策确立不拔。蔡元培说:“关于中日的事情,我们应该坚定,应该以大无畏的精神抵抗,只要我们抵抗,中国一定有出路。”言犹未毕,蔡元培的眼泪脱眶而出,滴到了酒杯中。他旋即端起那杯掺泪的葡萄酒,一饮而尽。举座动容,无不肃然起敬。
蔡元培的性格用“柔亦不茹,刚亦不吐”八字形容最为恰当。蒋梦麟是蔡元培的早期弟子,且与蔡元培共事多年,对老师的性格知之最深,其回忆录《西潮・新潮》中有这样一段文字:“他从来不疾言厉色对人,但是在气愤时,他的话也会变得非常快捷、严厉、扼要――像法官宣判一样的简单明了,也像绒布下面冒出来的匕首那样的尖锐。”蔡元培应小事以圆,处大事以方,他“躬自厚而薄责于人”。他讲求一个“和”字,但不是和稀泥的“和”,而是“君子和而不同”的“和”。
蔡元培曾在南洋公学任教,黄炎培回忆道:“全班四十二人,计每生隔十来日聆训话一次。入室则图书满架,吾师长日伏案于其间,无疾言,无愠色,无倦容,皆大悦服。……吾师之深心,如山泉有源,随地涌现矣。”先生之风,果然山高水长。
1922年,蔡元培考察欧美教育,纽约的中国留学生去码头迎接他,发现他只带很少的行李,没带秘书,也没带随从,竟然是孤身一人,其本身就像一位年长的留学生。他没去惊动中国驻纽约的领事馆和大使馆的外交人员,就住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小旅馆里。杨荫榆看到大家众星捧月的情景,不禁感叹道:“我算是真佩服蔡先生了。北大的同学都很高傲,怎么到了蔡先生的面前都成了小学生了?”
在那次欢迎会上,蔡元培先讲“点石成金”的故事,引得全场哄然大笑。蔡元培讲这个故事,用意是要启发中国留学生,学习专门知识固然重要,掌握科学方法才是关键。他说:“你们掌握了科学方法,将来回国后,无论在什么条件下,都可以对中国做出贡献。”老校长的这番谆谆教导,足够大家欢喜受用一生。
唯仁者爱人以德,成人之美,这话是不错的。在蔡元培的心目中,只有“道心惟微”,没有“人心惟危”,他始终相信人类趋善求美是主流的,是值得竭力推动的。
抗战初期,蔡元培因病滞留香港,有位素不相识的青年不嫌路途遥远,从重庆寄来快信,自称是北大毕业生,在重庆穷困潦倒,无以为生,请求老校长伸出援手,将他推荐给用人单位。蔡元培当即致函一友人,称那位青年学有所成,让其考察,酌情使用。这封推荐信不久即发生效力。然而那位青年报到时,所出示的毕业证书并非北大签发。友人赶紧写信询问蔡元培,是否真的了解那位青年的底细。蔡元培回复对方:不必在意那位青年是不是北大生,只要看他是不是人才。如果他徒有北大毕业证书而不是人才,断不可用;如果他没有北大毕业证书而是人才,理应录用。你有用人之权,我尽介绍之责,请自行斟酌。结果那位青年得到了这份差事,特意写信向蔡先生道歉,感谢他的再造之恩。蔡元培回信时,没有过多责备对方蒙骗欺罔,反而勉励对方努力服务于社会。
蔡元培不惮烦劳,为素不相识的青年人写推荐信,除了爱惜人才,也因为他有一个定见:“希望在中年人、青年人身上。为这些人挺身请命,披荆斩棘,是我的义务!”
有人误以为蔡元培是一位雄辩滔滔的演说家,其实不然。他具有超然的态度,平日集会,其言讷讷,如不能出诸口,但与人交接,则侃侃如也。他最爱谈论的话题是教育、思想和文化。当教育部长也好,当北大校长也好,当中央研究院院长也好,蔡元培偏重于理想,始终只负责确立宗旨、制定方针,并不羁縻于行政。很显然,蔡元培知人善用,他总能擢选到好搭档,如范源濂、蒋梦麟、杨杏佛、丁文江、傅斯年,个个都是治学的高才、治事的高手。对此,胡适在1935年7月26日致罗隆基的信中有一段评价可谓恰如其分:“蔡先生能充分信用他手下的人,每委人一事,他即付以全权,不再过问。遇有困难时,他却挺身负全责;若有成功,他每啧啧归功于主任的人,然而外人每归功于他老人家。因此,人每乐为之用,又乐为尽力。亦近于无为,而实则尽人之才,此是做领袖的绝大本领。”(王开林)